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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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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着书包，匆匆走进弄堂口。已经很晚了，奶奶一向早睡，要把她从睡梦中唤醒，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所以我如此得着急赶路。
今夜的弄堂与往常有些不同，总觉得特别得黑，好几盏路灯似乎都坏了，暗着，唯一亮着的一两盏光线也昏黄不堪。浓重的黑暗弥漫四周，将我包裹在其中。
我穿过大弄堂，径直转进奶奶家所在的那个小弄堂。今夜是耽搁了，回来得迟了，但好像也没有晚到家家户户都已经熄灯入寝的时候。小弄堂里面没有装路灯，现在已是一片漆黑。
我走到家门口，惊讶得看见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我呆在当地。
我不记得是如何被带到，准确地说，应该是被挟持到另一侧的大弄堂上的。熟悉上海的老式弄堂建筑的人都知道，某某坊或者某某里都有两个门楼式的入口，连通着两条大弄堂，大弄堂之间是一排排的小弄堂。这些坊啊里啊的建筑一般都是连成一片，很少有看到孤零零得单个存在的，所以一个坊或里的大弄堂又连着另一个并排的坊或里的小弄堂。大弄堂的尽头往往是一条小马路，小马路的对面又是另一排的弄堂。于是，它们交错相连，四通八达。
我在另一侧的大弄堂上看到的是一群蹲在地上的人，这个弄堂里的住户，但好像没有那么多。这个x x坊应该有住了几百户吧。我走进来的时候，觉得整个一片都是黑漆漆的，印象中好像每个小弄堂里的家家户户都是熄了灯的，可是在这里我没有看到那么多的人。我不知道余下的人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一开始甚至都没有想到去找我的奶奶，她在不在蹲在地上的这群人里，一来是因为太黑了，黑到看不清蹲在地上的人的脸孔，更重要的是我被吓到了。从我站在洞开的家门口到被带到这里，这一段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事后我努力地回想，也想不起任何的细节。我只能推断是有人拿着枪把我带到了这里。
很快，我便成为了地上那群人中的一员。说实话，与其站在边上，被人用枪指着后背，俯视着他们，我倒是宁愿快点加入进去。我也明白了，人在极度害怕的时候，就想着同类和他们待在一起，尽管他们的处境并不比自己好多少，甚至更差，但是孤独地面对恐惧是最难忍受的。
背后持枪的人确实示意我和那群人蹲在一起，我有些踌躇，因为我想找个里面的位置，我不想蹲在外侧边缘的地方。在那儿，我的一侧是没有人的，只有劫持者的枪口。我想蹲在里面，两侧前后都有人，我觉得会安全一些。但我有些犹豫，我不想硬挤进去，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很自私和怯懦，自私和怯懦到为了一丁点心理感觉上的安全去把别人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其实，蹲在哪里又能有什么分别！如果劫持者真要开枪的话，无非是早死片刻或晚死片刻而已。子弹总要打到你身上，只不过飞行的距离长些。我明白这个道理，可我还是不想直接去面对枪口。我想很多人都会和我有一样的念头，但我不知道会不会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犹豫不决。很多人说，面对生死大难的时候，人会不择手段地寻求自保。不是这样的，至少我就不是，虽然我没有勇气立即在劫持者地脚边蹲下，挡住原本那些在最外侧的人，但我也没有不要脸皮地一头钻进人堆里。我知道自己有些愚蠢，这时候还顾忌脸面，可我心里还是有一些感动。
好在，我不用挣扎很久，甚至让背后地持枪人觉得我在对抗他的命令，而把我第一个撂倒，因为人群中离我不远处有人为我挪出了一个位置。他/她向左侧挤了挤，右边空出了一小片的地方，然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接受了他/她的好意，逃过去，蹲了下来。那地方不大，但我很瘦，也不太高大，倒是够用了，而且这种时候更热望大家能抱成一团，互相取暖，最怕的是身周空空荡荡，任黑暗弥散其间，让凄冷的夜风穿过。
光线昏暗，我看不清赠与我这片容身之处的人的样子，但我觉得那是个男性，青年或近中年吧。从他为我挪出地方时的动作来看，有着修长的身躯。后来，我走近他蹲下的时候，也隐约看到他的宽宽的肩膀和长长的双腿。还有当他扭头看我的时候，那明亮的目光。鬼知道我是怎么在那片黑沉之中觉察到他的明亮的目光的，但我后来确实是这样记得的。我根本就不指望他是个英雄式的人物能给我以救助，因为他也蹲在那个地方，但即便在危险之中，我还是希望能够和一个自己欣赏、可以与之交朋友的人待在一起。天晓得，也许今夜我们就要死在一处，尸体交叠，鲜血并流。我不确定我对这个人的描述，也许有自己臆想的成分，但我确实对他有好感，欠他一个人情。我们蹲在一处，互相没有说话，因为不被允许，在这种境地也真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我感到心中有些暖意，这是事发之后第一次我的恐惧有些许的减轻。
可惜我的“好运”并没有延续很久。前面过来一个劫持者，像是这帮人的头目。他停在每一排人的边上，巡视着他的这些俘虏。我一开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后来我才明白了，因为是亲身体验的。当他离我所在的这一排还有些距离的时候，我微微抬起头，试图看清是怎样的一个混蛋在主宰我们的命运，可这是图劳。光线太暗淡了，浓浓的夜，无月也无星，近处的路灯全都坏了，只有弄堂口的一盏似乎还亮着，昏黄的光晕是如此得微弱与遥远而显得很不真实。我只看到一个黑黑的轮廓，轮廓而已，没有任何的细节，也许这个家伙本身就是黑衣黑裤黑罩蒙面，只露出黑色的眼睛。当他走到离我只有两三排远时，我埋下头去，不敢再去瞅他。可是有些时候你连鸵鸟也作不成。他走完了整个人群，又回转头，停在我们这一排的边上，用枪示意我出来。当我意识到那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的人就是自己的时候，愣了足有四五秒。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不比别人长得高，也不比别人矮，不比别人俊，也不比别人丑，平日里都是淹没在人堆中再也出不了头，这辈子第一次的出人头地竟然就发生在今夜了，我真是幸运到太不幸了。后来，我才想明白我被选中的最可能的原因。我是一个外来者，只是临时到奶奶家来过夜。其他人被抓来的时候都已经睡下了或是准备要就寝，只有我一个衣冠整齐，显得格格不入。我在心底不住地咒骂，身体却不敢耽搁。我已经感觉得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只是分辨不出里面包含了什么。我有些踉跄地钻出人群，在持枪者的示意下机械地往前挪步。我突然很想回头去看一眼那个给我腾出地方的人。我停下来，转回身，还没来得及定睛，就感觉到抵在后背上的枪口的坚硬。我放弃了，继续低头往前走，被恐惧包裹的心中溢满了悲伤。
这段路很短，尽管我希望一直往下走。等待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那个领头的持枪人指了指人群前不远处的一块地方，示意我蹲在那儿。我看到那里铺着一块木板或者纸板状的东西，我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我别无选择，走过去，慢慢蹲下来。我承认我在哆嗦。我不敢完全蹲在那块板上，我一只脚在里面，一只脚在外面，身子尽量往外斜。我惧怕那块东西，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好在，我的“作弊”似乎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抱着头蹲在那儿，紧张地听背后的声音，时间难熬得漫长。但我并没有听到任何发自金属机械的响声，只有那个领头人踏地的脚步声。他走到一边去了，不再理会我。我眼睛的余光瞄到两侧他们各有一个人在警戒，他们手中的枪口不时变换着方位，从人群的一边晃到另一边，再移到我的身上，然后原路返回，周而复始。我收紧的心脏渐渐松开一些，因为暂时我是安全的，他们看起来把我当成了一个人质代表了，有事时或许会把我留到最后，或许会第一个处理掉，但至少都不是在当下。
我渐渐觉察到了更大的恐惧。我的年纪虽然不大，但对生死却没有那么得执着。我清楚地记得，高中的国语老师语带感触地告诉我们，人是生来受苦的。在我短暂的人生里，没有太多的愁苦，也并没有太少，但我十分得相信，如果今夜之后我可以再活十年、二十年，在回首前尘往事之时，一定可以更加深刻地体会忧患实长欢乐实短的道理。如果我真切地知道自己要在哪一刻死去，那死亡本身也没有那么得令人恐惧，真正可怖的是不知下一刻是生是死、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反复煎熬的滋味。这种恐惧可以布满你的全身，令你的器官丧失功能，听不见，看不清，闻不出，触摸不到，动弹不得，只有心脏阵阵抽紧的痛楚和大脑的眩晕。
我不那么害怕死亡，但我恐惧死亡前致命的疼痛。除了极少数濒死体验者之外，没有人知道那种此生一次的未知感觉。我宁愿被一枪打爆脑袋，那所有苦与痛的感觉生成的中枢，这样数秒钟之后就万事皆空了。可是，当那两个警戒者的枪口真得从我的脑袋旁缓缓划过时，我又怕得不得了，不住地乞求那该死的枪千万别走火，因为误中胸腹肩背还有一些活下来的希望，头部中弹则是必死无疑。长夜未尽，结局难定，我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自然要好好护住这致命的器官。于是，我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在生死一念间苦苦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躁动。我刚刚惊讶地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黑影在左前方闪过，没入了一条弄堂。随即，我听见了枪声，连续的两下，如枭鸣，如鸦啼，刺穿夜空，令人毛骨悚然。除了耳膜震荡之外，我确信自己身体没有任何的异常，自然我并不是这次狩猎的目标，我也没有听到痛呼和躯体倒地的声音。那个勇敢的窜逃者竟然躲过了近距离射出的子弹？！咒骂着追赶过去的两个执枪者证实了我的揣测。我一边替那个逃逸者担心，一边惊诧原来逃跑也并不是死路一条。他们的巡卫没有那么严密，枪法没有那么精准，势力也没有那么强大。两个追杀者迟迟未返，这无疑明白地告诉我们那个勇敢的逃跑者依然是安全的。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我心中的欣喜与怀疑越来越强烈，我身后的人们也大抵如此，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渐多渐响。局面颇有失控之势，持枪者开始呵斥，手中的枪口越压越低，直对人群。私议声静默了下去，可我想人们心中的激荡远未休止，好似石子落水处溅起的浪花可以迅速平复如初，而涟漪四散，余波荡漾不止。
人群之中永远都有两类人，先行者和旁观者。一两个先行者失败了，绝大多数的旁观者们都会庆幸自己没有如此冲动偏激，异想天开。然后回归如旧，仿佛一切未曾发生。可是如果先行者成功了，诸人心中就是五味杂陈，难以名状。此时此地，此情此境，进退之间可能就是生死之差，每个人都会挣扎不已。我要不要跑？那帮人已经更加警觉，如果我现在动的话，很有可能就是死在乱枪之下。可是，如果没有任何行动，等到天亮之后，等待我的说不定依然是死路一条。还有，我一个人跑的话，目标实在太大了，如果大家能够一齐发难，向不同的地方逃逸，也许有几个人会被击中，但大多数就可以脱险。还有，我们为什么要跑呢？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好几倍，如果一齐起而抗之，可能一些人会牺牲，可还是有很大的胜算。其实，从一开始，我们的处境就没有绝望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地步。这些我能够想到，其他人应该也可以，然而害怕自己被上天不幸地挑中成为牺牲者中的一员，使得大家都缩起了手脚，埋藏了脑袋，圆圆的，成了任人摆弄的棋子。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可以登高一呼，唤起一些留存在我们体内的原始的动物的野性，灼热一些渐渐冷却的不再沸腾的血液，事情依然可为。
焦虑的等待和不甘的挣扎中，天色略略发白。长夜将过，黑暗中的隐私终究要摊在日光之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要如何处置我们？我们等来的是人生中最后一个黎明吗？
这时候，我醒了。时间是五月十七日的凌晨两点三十五分，距离512大地震四天四夜。在这四天里，我每天都要看一个多小时的有关地震的电视报道。在这四天里，我也做了许多事。我帮助所在学校的中国学生联谊会在第一时间策划组织了募捐活动，虽然我个人同学生会的主席之间多有不谐，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怎样也要把自己的好恶摆在一边。我是在临近子夜的十一点五十分接到电话邀约，会议一直开到两点多，回来又工作了一个小时，几近一夜无眠。然后又忙碌了两天，而且是在学期的最后一个礼拜，在可以想见的忙碌之中。我也捐了钱，虽然和那些闻达人士的捐款相比数目无法比拟，但对我自己的良心而言也是足以交代了。然而，老天爷竟然给了我一个亲身体验的机会，体验那种恐惧、无助和挣扎。虽然我醒过来的时候，冷汗湿了大半个身子，后脑也是一片疼痛，感觉是如此得强烈和真实。但那毕竟只是没有结尾的梦境，我不用去面对一个零或壹的结果，不用去面对上天给我设定的宿命。千万里之外的一群人就远没有我那么得幸运，他们不但要去体尝这种感觉，更要去面对最后的结局。
经历了梦魇中的一夜，明日早晨的太阳一定在我眼中会有不同。在五月明亮温暖的日光下，那巨大的恐惧在我的心周冻起的冰壳很快就会消融殆尽，然后那个荒诞的梦境也会被遗忘，不复记忆。而那些经历真实的人们呢？很多人说，希望在这场灾难中的幸存者们好好地生活，我则相信他们一定会好好地不一样地活着。
我背着书包，匆匆走进弄堂口。已经很晚了，奶奶一向早睡，要把她从睡梦中唤醒，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所以我如此得着急赶路。
今夜的弄堂与往常有些不同，总觉得特别得黑，好几盏路灯似乎都坏了，暗着，唯一亮着的一两盏光线也昏黄不堪。浓重的黑暗弥漫四周，将我包裹在其中。
我穿过大弄堂，径直转进奶奶家所在的那个小弄堂。今夜是耽搁了，回来得迟了，但好像也没有晚到家家户户都已经熄灯入寝的时候。小弄堂里面没有装路灯，现在已是一片漆黑。
我走到家门口，惊讶得看见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我呆在当地。
我不记得是如何被带到，准确地说，应该是被挟持到另一侧的大弄堂上的。熟悉上海的老式弄堂建筑的人都知道，某某坊或者某某里都有两个门楼式的入口，连通着两条大弄堂，大弄堂之间是一排排的小弄堂。这些坊啊里啊的建筑一般都是连成一片，很少有看到孤零零得单个存在的，所以一个坊或里的大弄堂又连着另一个并排的坊或里的小弄堂。大弄堂的尽头往往是一条小马路，小马路的对面又是另一排的弄堂。于是，它们交错相连，四通八达。
我在另一侧的大弄堂上看到的是一群蹲在地上的人，这个弄堂里的住户，但好像没有那么多。这个x x坊应该有住了几百户吧。我走进来的时候，觉得整个一片都是黑漆漆的，印象中好像每个小弄堂里的家家户户都是熄了灯的，可是在这里我没有看到那么多的人。我不知道余下的人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一开始甚至都没有想到去找我的奶奶，她在不在蹲在地上的这群人里，一来是因为太黑了，黑到看不清蹲在地上的人的脸孔，更重要的是我被吓到了。从我站在洞开的家门口到被带到这里，这一段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事后我努力地回想，也想不起任何的细节。我只能推断是有人拿着枪把我带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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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昏暗，我看不清赠与我这片容身之处的人的样子，但我觉得那是个男性，青年或近中年吧。从他为我挪出地方时的动作来看，有着修长的身躯。后来，我走近他蹲下的时候，也隐约看到他的宽宽的肩膀和长长的双腿。还有当他扭头看我的时候，那明亮的目光。鬼知道我是怎么在那片黑沉之中觉察到他的明亮的目光的，但我后来确实是这样记得的。我根本就不指望他是个英雄式的人物能给我以救助，因为他也蹲在那个地方，但即便在危险之中，我还是希望能够和一个自己欣赏、可以与之交朋友的人待在一起。天晓得，也许今夜我们就要死在一处，尸体交叠，鲜血并流。我不确定我对这个人的描述，也许有自己臆想的成分，但我确实对他有好感，欠他一个人情。我们蹲在一处，互相没有说话，因为不被允许，在这种境地也真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我感到心中有些暖意，这是事发之后第一次我的恐惧有些许的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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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渐渐觉察到了更大的恐惧。我的年纪虽然不大，但对生死却没有那么得执着。我清楚地记得，高中的国语老师语带感触地告诉我们，人是生来受苦的。在我短暂的人生里，没有太多的愁苦，也并没有太少，但我十分得相信，如果今夜之后我可以再活十年、二十年，在回首前尘往事之时，一定可以更加深刻地体会忧患实长欢乐实短的道理。如果我真切地知道自己要在哪一刻死去，那死亡本身也没有那么得令人恐惧，真正可怖的是不知下一刻是生是死、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反复煎熬的滋味。这种恐惧可以布满你的全身，令你的器官丧失功能，听不见，看不清，闻不出，触摸不到，动弹不得，只有心脏阵阵抽紧的痛楚和大脑的眩晕。
我不那么害怕死亡，但我恐惧死亡前致命的疼痛。除了极少数濒死体验者之外，没有人知道那种此生一次的未知感觉。我宁愿被一枪打爆脑袋，那所有苦与痛的感觉生成的中枢，这样数秒钟之后就万事皆空了。可是，当那两个警戒者的枪口真得从我的脑袋旁缓缓划过时，我又怕得不得了，不住地乞求那该死的枪千万别走火，因为误中胸腹肩背还有一些活下来的希望，头部中弹则是必死无疑。长夜未尽，结局难定，我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自然要好好护住这致命的器官。于是，我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在生死一念间苦苦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躁动。我刚刚惊讶地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黑影在左前方闪过，没入了一条弄堂。随即，我听见了枪声，连续的两下，如枭鸣，如鸦啼，刺穿夜空，令人毛骨悚然。除了耳膜震荡之外，我确信自己身体没有任何的异常，自然我并不是这次狩猎的目标，我也没有听到痛呼和躯体倒地的声音。那个勇敢的窜逃者竟然躲过了近距离射出的子弹？！咒骂着追赶过去的两个执枪者证实了我的揣测。我一边替那个逃逸者担心，一边惊诧原来逃跑也并不是死路一条。他们的巡卫没有那么严密，枪法没有那么精准，势力也没有那么强大。两个追杀者迟迟未返，这无疑明白地告诉我们那个勇敢的逃跑者依然是安全的。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我心中的欣喜与怀疑越来越强烈，我身后的人们也大抵如此，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渐多渐响。局面颇有失控之势，持枪者开始呵斥，手中的枪口越压越低，直对人群。私议声静默了下去，可我想人们心中的激荡远未休止，好似石子落水处溅起的浪花可以迅速平复如初，而涟漪四散，余波荡漾不止。
人群之中永远都有两类人，先行者和旁观者。一两个先行者失败了，绝大多数的旁观者们都会庆幸自己没有如此冲动偏激，异想天开。然后回归如旧，仿佛一切未曾发生。可是如果先行者成功了，诸人心中就是五味杂陈，难以名状。此时此地，此情此境，进退之间可能就是生死之差，每个人都会挣扎不已。我要不要跑？那帮人已经更加警觉，如果我现在动的话，很有可能就是死在乱枪之下。可是，如果没有任何行动，等到天亮之后，等待我的说不定依然是死路一条。还有，我一个人跑的话，目标实在太大了，如果大家能够一齐发难，向不同的地方逃逸，也许有几个人会被击中，但大多数就可以脱险。还有，我们为什么要跑呢？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好几倍，如果一齐起而抗之，可能一些人会牺牲，可还是有很大的胜算。其实，从一开始，我们的处境就没有绝望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地步。这些我能够想到，其他人应该也可以，然而害怕自己被上天不幸地挑中成为牺牲者中的一员，使得大家都缩起了手脚，埋藏了脑袋，圆圆的，成了任人摆弄的棋子。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可以登高一呼，唤起一些留存在我们体内的原始的动物的野性，灼热一些渐渐冷却的不再沸腾的血液，事情依然可为。
焦虑的等待和不甘的挣扎中，天色略略发白。长夜将过，黑暗中的隐私终究要摊在日光之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要如何处置我们？我们等来的是人生中最后一个黎明吗？
这时候，我醒了。时间是五月十七日的凌晨两点三十五分，距离512大地震四天四夜。在这四天里，我每天都要看一个多小时的有关地震的电视报道。在这四天里，我也做了许多事。我帮助所在学校的中国学生联谊会在第一时间策划组织了募捐活动，虽然我个人同学生会的主席之间多有不谐，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怎样也要把自己的好恶摆在一边。我是在临近子夜的十一点五十分接到电话邀约，会议一直开到两点多，回来又工作了一个小时，几近一夜无眠。然后又忙碌了两天，而且是在学期的最后一个礼拜，在可以想见的忙碌之中。我也捐了钱，虽然和那些闻达人士的捐款相比数目无法比拟，但对我自己的良心而言也是足以交代了。然而，老天爷竟然给了我一个亲身体验的机会，体验那种恐惧、无助和挣扎。虽然我醒过来的时候，冷汗湿了大半个身子，后脑也是一片疼痛，感觉是如此得强烈和真实。但那毕竟只是没有结尾的梦境，我不用去面对一个零或壹的结果，不用去面对上天给我设定的宿命。千万里之外的一群人就远没有我那么得幸运，他们不但要去体尝这种感觉，更要去面对最后的结局。
经历了梦魇中的一夜，明日早晨的太阳一定在我眼中会有不同。在五月明亮温暖的日光下，那巨大的恐惧在我的心周冻起的冰壳很快就会消融殆尽，然后那个荒诞的梦境也会被遗忘，不复记忆。而那些经历真实的人们呢？很多人说，希望在这场灾难中的幸存者们好好地生活，我则相信他们一定会好好地不一样地活着。